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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章 木石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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木石01

薛洋立在山清水秀的春意中。陽光透過茂盛的樹冠灑下明媚斑駁。他被山林間的和煦包裹,仰頭看見藍天白雲,閉目便有花草芬芳入肺。

彩蝶靈動地在他腳邊飛舞,處處都是盎然綠色,野兔躍過山澗,他一擡手,一只婉轉歌喉的黃鸝飛落於他掌心。

“這就是傳說中兇險詭譎的亡魂幻境,”薛洋對那黃鸝道,“而你魂如其人,如此純凈。”

曉星塵的歌聲穿林拂葉而來。

薛洋心跳若鼓,循著歌聲很快看見正在登山的曉星塵。他依舊穿純白道袍,黑發如瀑,精美的霜華配在腰間,沒有系著覆眼白布,動作優雅飄逸,背影仙氣蹁躚。

薛洋跟緊那背影,貪婪地凝望,見曉星塵懷中抱著個男童,不時撫摸男孩頭頂,口中輕唱歌謠不停。

“義城與你朝夕相處三年,只聽你在極高興時哼過幾次小曲,可惜臉皮太薄,一旦察覺我和小瞎子在聽便立刻住口。”薛洋心道,“你今天遇見什麽事了 ?縱歌登山,興高采烈。”

曉星塵在山澗邊停下,讓那孩子坐下休息,就著溪水為男童洗手洗臉,又殷勤地去整理孩子的辮子與衣衫,噓寒問暖,似乎全身上下都在微笑。

薛洋皺起眉頭。

曉星塵走走停停,走路必然將孩子抱起,一旦停駐便餵孩子泉水野果,孩子與他稍顯親密他就微笑得更深,若非此時的曉星塵不過十五六歲,簡直就像個溺子成狂的父親。薛洋看得眼紅,有意無意捏斷樹枝,但曉星塵只圍著孩子轉,素來心思縝密的一個人,竟對那動靜不聞不問。

等曉星塵從袖子中拿出一顆糖果,男孩舉著雙手去取,曉星塵笑出聲來,親了孩子一口時,薛洋已忍無可忍,上前一把從背後圈住曉星塵,將頭埋在曉星塵脖頸,虎牙露在曉星塵耳垂處,啞聲道:“那是我的。”

曉星塵此時不過少年,身高才到薛洋鼻子,薛洋正要不管曉星塵願不願意,將他抱上降災劫走,卻忽而被一群人團團摟住:“大師兄回來啦!”

高低不同的胳膊纏上曉星塵,自然也纏上了黏在他背後的薛洋,薛洋心中惡寒,被擠開時,大腿上還掛著個孩子。他看見曉星塵微笑著一個個頭頂摸過去,明白曉星塵的魂魄眷戀哪裏了。

抱山。薛洋心中一動,想抱山散人有長生的異能,宋嵐眼睛她能救,宋嵐那舌頭十有八九也是她給的,若能從曉星塵的回憶中探出她老人家清修之處,曉星塵的眼睛不就有救了嗎。

不過一雙招子,就安在曉星塵身上,就讓他永遠擺脫不了我,永遠虧欠著我,薛洋惡狠狠地想,看他還怎麽嫌棄我惡心!

那一大幫師弟師妹們烏泱泱擁著曉星塵步上最後的石階,階梯盡頭鎮著一座道觀,薛洋心想:“若我現在能搖身變成少年時,就裝成他一個師弟混進去。”

不過一個念想,他忽而感到視野微微降低。

薛洋何其機敏,頓時鉆進人群,冒出頭貼住曉星塵,乖巧道:“大師兄,你從山下哪裏撿的孩子,我幫你抱。”

兩人此時一般高,不過薛洋天生一張稚氣少年的臉,笑起來簡直沒有人可以拒絕。

他恨不得立刻將那男童從曉星塵身上拽下來撕碎,再迎風丟出十萬八千裏,曉星塵卻避開他,微笑道:“師兄不累。”

他見薛洋懵了,大概是心有內疚,騰出一只手捧住薛洋的臉,沖他展露個清風明月般的微笑。

他離開時,薛洋面無表情,拽住了他的手。

然後笑嘻嘻跑上來與曉星塵並肩,撒嬌道:“那我牽著師兄走好了。”

他左手五指健全,與曉星塵十指緊扣,都說五指連心,所以現在指尖微微發抖,一半是因相思得見而激動,一半是因擔心被殘魂察覺而緊張。

好在就如上山時的動靜、觀門口的相擁,曉星塵對憑空出現的冒牌貨師弟毫無覺察。薛洋堂而皇之地進了曉星塵自幼生長的地方,心中溢滿悸動,目光逡巡,見這道觀掛著“方寸觀”的匾,門口刻著一副對聯,右左分別是“月傾三星”和“士不得志”。

“好古怪的觀名,好不祥的對聯,難怪你下山盡遇晦氣事。”薛洋腹誹完畢,又自忖道,“也對,誰人沈浸在內心深處的妄想中還會保持理智同警覺,這裏的曉星塵毫無防備,我正好大大方方粘著他。”

薛洋黏在曉星塵身邊,眼見無論哪位稚嫩可愛的師弟師妹想抱一抱那孩子,曉星塵都微笑搖頭。薛洋冷冷看在眼中,噗嗤笑出聲來。

曉星塵疑惑道:“師弟何故發笑?”

“我笑你原來是這樣的道長,”薛洋悠悠道,“明明是個愛不釋手的占有狂,偏要撐什麽明月清風。”

薛洋說的沒錯,曉星塵對那孩子全然是喪心病狂地寵溺,讀書時抱在膝頭,睡覺時圈在懷裏,餵糖時任那孩子含著手指吮,薛洋陰陽怪氣地譏諷也無法讓他知羞。若那孩子是個嬰孩或殘障也就罷了,問題是眼看已有六七歲,睡飽了就滿山禍禍山雞野兔,一下就能爬到樹上,手腳麻利不知毀了曉星塵多少茶具,玩脫力揪著一大把蒲公英睡在山坡上,曉星塵都是溫柔地將他抱回家。

一旁的薛洋忍不住酸溜溜道:“師兄,你這樣溺愛他,師父不會不高興嗎?”

說完突然意識到,這兩天他跟著曉星塵走過方寸觀中的每塊青石板,竟從沒見過抱山散人,而滿觀門生也從不提起。按理說曉星塵對抱山散人視若神明,彌補曉星塵畢生遺憾的亡靈幻境不可能不將抱山散人編織進去。

可素來有求必應的曉星塵卻沒有回答薛洋。

薛洋眼看著曉星塵不動不言,一雙清澈的眼眸古怪地轉動,瞳孔如蛇,從一個刁鉆的角度打量自己,心神俱震。他察覺天地間百物滯止,風聲鳥聲流水聲全不見了,這世界仿佛徐徐降下一張天網要將他縛住。

壞事了。薛洋面上對曉星塵綻開天真無邪的神態,心中卻警鈴大作:你一定是覺得此番下山一敗塗地、愧對師門,以致在幻境中也不願見到師父。

轉念卻有種魚死網破的孤勇,爆發出壓抑至今的激烈感情:反正也要暴露,反正又要從你身邊逐出,我絕不逆來順受,偏要先下手為強,做我最想做的那件事。薛洋血液中的欲念與邪氣隨這驚人的念頭而沸騰,渾身都在叫囂著要推倒曉星塵、壓住曉星塵、占有曉星塵,大難臨頭卻興奮異常,絲毫不悔不慌不懼。

這時,那趴在曉星塵肩頭沈睡的男童睜開眼,沖手中大捧的蒲公英呵出一口長氣,吹散的蒲公英頓時漫天飛舞,薛洋和曉星塵的臉本靠得極近,被這梨花一般的白色雪花打斷,都溫和下來。

又是那個溫柔如水的曉星塵,輕笑一聲,用指頭刮了刮薛洋鼻頭:“臉上都有蒲公英了。”

薛洋瞇眼接受師兄照顧,扭頭對那孩子道:“醒了就下來自己走,搞得跟沒腿一樣。”

曉星塵道:“他還小嘛。”

薛洋提高聲音:“他還小?”

男童道:“偏不走,要曉星塵抱!”

薛洋煩躁,道:“小鬼怎麽喊人的,懂不懂輩分?”

男童立刻反擊道:“那就不這麽喊了,要星塵抱!”

薛洋一聽這話就受不了,舉起手要打,曉星塵卻微笑著護住孩子,道:“他還小嘛。”

薛洋正慪得無言以對,男童卻背著曉星塵,沖薛洋扮出個吐舌嘲諷的鬼臉。

薛洋沖他豎起拇指。男童縮回曉星塵懷中,耀武揚威地連續撒嬌“星塵,我要聽故事”“星塵,我要吃湯圓”“星塵,我要洗澡”。

薛洋微微笑地跟在他們身後,學著曉星塵的語調輕聲道:“他還小嘛。”

他面上微笑,內裏嫉妒得要發狂,盤算待曉星塵聚魂重生後,定要把這回憶中的男童掘地三尺地弄出來,剝掉一層皮才算。

夜間薛洋又從曉星塵臥室的窗戶翻進去,曉星塵照舊只是看了一眼,未被唐突。薛洋已經發現,在曉星塵的殘魂幻境中,大部分的人物只是充當面目模糊的填充背景,有平凡的面容、平凡的脾氣,若非必要甚至都碰不上面,所以他才能如此荒謬地登堂入室。

這幻境就像那三年的義城,真正填充生活的,唯有薛洋、曉星塵和那男童而已。曉星塵是幻境主人,薛洋是不速之客,換而言之,能讓曉星塵魂牽夢縈的,不過是這男童。

男童正晃著腳丫坐在凳子上,一顆顆撿碟子中的糖蓮子,仰脖丟進口中吃。他應是剛沐浴完,曉星塵正站在他背後,用大毛巾擦拭孩子濕漉漉的黑發。

薛洋不請自坐,習慣性擡手取食,男童卻一下拍開他的手,白薛洋一眼:“沒你的份。”

薛洋笑瞇瞇的,又去取,曉星塵卻把碟子搶先推到男童面前。

薛洋半晌才收回手,對曉星塵道:“師兄,以前我和小師妹最粘你,那時候,你分糖從來都是一碗水端平的。”

“他還小嘛。”曉星塵凜然答道,“這麽小的孩子,無論做什麽,都是可以原諒的。”

他去放毛巾,口中道:“可如果一個大人,對這小孩欺淩施暴,就不可原諒了。”

這時的曉星塵,不到十七歲,也是個少年郎,也還需要成人的呵護與庇佑,他抱著男童時,簡直像個大些的孩子,抱住一個更小的孩子。

“但我也是你的師弟啊,”薛洋唇角上翹,“為何這家夥一來,你心中就只有他,再也看見不我?”

這語調似笑非笑,異常古怪,曉星塵一聽便折身沖回,看清屋內狀況後頃刻間便面無血色。

“道長,你現在很緊張啊。”薛洋已坐在桌上,那碟糖蓮子被打翻在地尚不足夠,還被某人用腳一一碾碎。薛洋左手掐著那男童脖子,用力不小,男童幾乎雙腳離地,臉漲得相當難看,說不出話,薛洋倒一派氣定神閑,“你是怕我稍稍用力,就掐斷他脖子嗎。這小兔崽子哪裏好,曉星塵,你是不是有戀童癖?”

“放開他!”曉星塵霜華出鞘,可就在同時,薛洋右手也拔出降災,一黑一白的劍芒正好相對,兩柄劍的主人雙目中都醞釀著絕不退讓的怒氣。

“行,放開他,只要你過來親我一口。”薛洋沖曉星塵眨了眨眼,“怎麽,不願意?那就回答我幾個問題好了,這小鬼是哪裏撿來的?”

曉星塵不欲與薛洋做交易,持劍不動。

“還是這樣嘴硬。”薛洋歪頭道,“他是你什麽人,你為何從來不叫他名字,他叫什麽名字?回答我,他的名字!”

他邊說骨子裏的妒忌越按捺不住,為逼曉星塵說出執念,已經掐得那孩子吐出舌頭,力道再重一層便能捏斷孩童脆弱的脖子。曉星塵的霜華已纏上降災,他飛身如白鶴上前,手下使出全力,想逼得薛洋全力迎戰,放了男孩。

薛洋單手接劍,卻並不放開孩子,口中道:“你對他那龐大的保護欲哪裏去了?曉星塵,說出他的名字,否則我一定殺死他!”

曉星塵沈默著,下手又快又狠,劍劍直沖要害,饒是薛洋身手過人,也已被捅穿幾劍。

薛洋並不叫痛,只是每被紮穿一洞,眼中的殺意便越重一層,待霜華險些刺穿他喉頭時,薛洋森然道:“曉星塵,我改變主意了。”

曉星塵見他神色,倉皇道:“你想做什麽?我認輸,他叫——”

薛洋已一把舉起那孩子,用盡全力往遠處砸去:“我不想聽了。”

這一砸又高又重,男童弱小的軀體重重撞到墻上,又粉身碎骨地摔到地面,發出破爛布袋般的悶響。

曉星塵霜華脫手,跌跌撞撞要撲過去,薛洋卻勾住他下巴,吻住他滿是鹹苦淚水的唇,用力將他壓倒在地上。

曉星塵淒婉的哀鳴被薛洋輾轉兇狠的吻堵得破碎,薛洋垂死前爆發出巨大的力氣,他拼命抗拒也推不開。白衣少年雙眼溢滿淚水,將定定瞪著的男童軀體糊成不清晰的色塊。

“告訴過你,”薛洋毫不在乎自己致命的傷口潺潺流血,邊吻邊啞聲道,“那是我的。”

曉星塵顫抖的手終於摸到了霜華,立刻刺入薛洋腹部,拔出來又刺,再拔出來再刺。

薛洋越來越壓不住發狂的曉星塵,幹脆死死拉扯住曉星塵的長發,幾乎要將他頭皮都拔起,炙熱的吻更像一種洩恨的撕咬。

這就是你我在幻境中的第一世了。薛洋想,擁有可怕愛慕的惡毒師弟,和被這愛慕摧毀掌中珍寶的師兄。

倒也……各得其所,十分恰當。

曉星塵終於將無力的薛洋從身上掀翻,坐起來狂嘯一聲,看著縮在墻角男童,毫不猶豫地一劍,將薛洋頭顱斬下。

這幻境已開始山崩地裂,天幕傾倒,日月星辰同輝,照徹方寸觀土崩瓦解的樓閣和地面,和曉星塵淚流滿面的絕望面容。

這純凈如人的亡魂幻境,終究是被薛洋毀滅殆盡了。對此,他很樂意捧住曉星塵的臉說聲抱歉,可還來不及說,就清晰地感覺到頭顱脫離身體,在半空劃過一道弧線。

曉星塵下手比任何一次危機四伏的夜獵都狠厲,若有這一劍將人劈成兩截的氣魄,當年苦戰巨羆,何至於如此狼狽。

薛洋死不瞑目的頭顱滾到男童身邊時,竟還有一絲神智,想難怪小鬼咬人這麽疼,原來長著虎牙啊。

木石02

薛洋第二次涉足引魂寶鑒,置身在酷暑街頭。他還是化成討便宜的少年模樣,剛熱得將袖子擼至肘部,便聽見巷口傳來他熟悉的,攤販被吃霸王餐後的控訴聲。

這類責罵他早聽得耳朵起繭,轉身便走,忽而聽見滿庭大笑:“哈哈哈,他說他不知道什麽是錢!”

薛洋立刻折返。

是少年曉星塵一臉澄凈地立在人群中,還是一席白衣,決然而然地將圍觀指點的群眾隔絕在外,氣質格外出塵。他手中捧著一碗涼粉,很有修養地等老板嚷完,方才遞出陶碗:“我確實不知錢為何物,涼粉還給你。”

曉星塵眼眸純凈如初,見老板不接碗,擡起皓月般的手腕將涼粉放回桌上,不疾不徐地往外走。

老板臉色發綠,薛洋忍俊不禁。

“這涼粉你都喝過了,怎麽能退!”

曉星塵沈靜道:“是你邀我來喝一碗的。”

“廢什麽話,早知道我還不攬你生意了呢!”老板跳腳道,“給錢!”

“可我沒錢,剛說過的。”曉星塵關切道:“先生莫非……腦部有疾?”

薛洋悶笑不止,捂腹扶墻。

那老板本理直氣壯討債,誰料曉星塵油鹽不進,簡直是個文質彬彬的小流氓。圍觀的人很多,開始都在幫腔聲討,但曉星塵模樣秀美、神態自然,看到後面逐漸權當賞戲,多數人竟都轉而取笑起涼粉老板來。

那老板有理說不清,環顧不時爆發陣陣笑聲的層層面孔,最終惱羞成怒,伸掌去奪曉星塵腰間的霜華:“行,你小流氓充道士,沒錢就拿劍抵債!”

下個瞬間,一柄拂塵抽開了他的手,與此同時,手腕也被一柄黑色的劍鞘重重敲下。

“這位道友的錢我付了。”騎馬的宋嵐剛巧路過這裏,收回拂塵,將錢丟給老板。端正回眸,語調柔和:“好……”

他一個“劍”字卡在喉中說不出來,因為他仗義解圍的道友,不僅連個謝字都沒說,而且已然逃之夭夭。

真是個文質彬彬的小流氓。

薛洋不願曉星塵同宋嵐相遇,降災出手時一見宋嵐的拂塵,二話不說拉起曉星塵就跑。曉星塵的手心全是熱出來的汗,微微用力意欲抽回,薛洋就加大力氣硬將他扯遠,於曉星塵耳邊笑道:“道長都被人當流氓了,不跑是想報出師門供人討債嗎?”

曉星塵大概很敬畏抱山散人,聞言二話不說,悶頭跟著薛洋跑路。薛洋歡快不已,暗中回眸,見英雄救美的宋嵐騎在馬上頻頻回頭,卻領著門生往反方向遠去,便露出虎牙笑了。

“這就是錢。”薛洋將一串銅錢拍在雅間桌上,豪邁道,“小二,先上一碗涼粉給道長,然後點菜!”

曉星塵坐在薛洋對面,道:“這——錢——是你方才從那騎馬的黑袍道友身上偷來的。”

薛洋一口茶差點噴出來:“你看到啦?”

曉星塵取過錢要走:“我們去還給人家。”

“誒,酷暑難耐,道長遠道而來,先果腹納涼再還錢也不遲,”薛洋七手八腳地將曉星塵按住,笑道,“道長渾身都汗濕了,衣服還穿兩層,從山上下來的吧。道長衣服是好看的,但我們這裏可不清涼,脫了好脫了好。”

他不管不顧地扒曉星塵衣服,曉星塵要推開他,薛洋突然叫道:“哎呀你的劍!”

曉星塵立刻扭頭,卻看見霜華劍好端端擺在身邊,不過一個晃神,薛洋已麻利地扯下他外面那層半臂褙子,“道長你看,都汗濕了。”說完抖抖,掛在自己那邊的窗臺上吹風。

少年曉星塵欲言又止,並腿端坐,雙手放在膝頭,對薛洋道:“那,多謝了。”

他仍然是優雅文靜的,只是雙頰微紅,補充道:“記得要去還錢。”

薛洋眼瞧他被剝了衣服還道謝的樣子,笑得愈發神采飛揚,肆無忌憚地對曉星塵展示皮相的帥氣與天真,殷勤招待道:“點菜,點菜!”

薛洋支腿大咧咧坐在椅子上,一口氣點了鮮果、幹果、鹹鮮、蜜餞、八大下酒菜並上好天子笑一壺足足布滿整張飯桌,曉星塵握住他手腕,搖頭道:“一蔬一飯,當思來之不易。太破費,也太浪費了。”

薛洋的視線從手腕處轉到曉星塵臉上,道:“慷他人之慨嘛。”

曉星塵皺眉,冷冷扣著薛洋手腕不放,這臉龐與十二年前金麟臺上的那張重疊得嚴絲合縫,薛洋只覺恍若隔世,一瞬間不知今夕何夕。

他的心砰砰直跳,親熱道:“道長,方才小二一直在看你呢。”

曉星塵“啊”了一聲,薛洋抽回手,只覺手腕小塊肌膚滾燙灼人。他端起一碗天子笑,強壓下劇烈的心跳和立刻將曉星塵拽入懷中啃吻的沖動,心中驚詫無比:是了,他當年下山才十七歲,當然神態模樣和方才一模一樣。可是,我為什麽心跳那麽快?我當時無比討厭他,不是應該恨他那個神態麽,為何卻如此動心?所有人一直怕我怕得要死,或拼命地巴結我,唯獨他從來不對我另眼相看,而我當初為什麽老是這般沒來由地恨他?我為什麽得知宋嵐看過他身子後,就非要挖了宋嵐眼睛、屠遍白雪觀?難道那時我就暗暗鐘情於他,可就連自己也沒半點察覺?

他心中驚濤駭浪,面上卻還笑瞇瞇地道:“是真的,從涼粉攤一直到酒棧,大家全都在看你。是道長宛若謫仙,所以惹來是非。”

他們是一雙俊美游俠,分別將少年人的張揚和純凈演繹到極致。這樣一對一般高的佩劍俊美少年,穿著精致的黑色玄鳥紋勁裝與雪白廣袖道袍,的確是走到哪兒都叫人移不開目光。

“你怎麽會這麽說,”曉星塵奇道,“你生得這麽好看,大家當然都是在看你啊。”

薛洋被酒嗆到。

曉星塵頓時撲過去為他拍背,他卻邊快咳出肺來邊用力拽著曉星塵衣袖,非要問:“你、咳咳,你說什——”

“我說你生得特別好看,”那沈靜的少年道者有一雙不會說謊的眼睛,“我一見到你,就在驚嘆世間竟有這麽美好的人,就算再也不會遇見了,我也永遠無法忘記你。”

薛洋呆得咳嗽都停了,但下一刻,被嗆到的咳嗽加倍猛烈地爆發,他咳得倒在曉星塵懷中,眼眶咳得微微發紅。

——他們上世為人時,相遇在夔州州牧府。薛洋當時剛殺光官俠民三方聯合派出鎮壓剿滅他的一支精英部隊,一步一殺,降災泣血。他眼神燃燒著邪惡狂狷的火焰,轉頭劈開淩空擊向自己身後的霜華劍,帶著毫不掩飾的嗤笑擡頭。

——清冽的劍光轉了一圈,穩穩接在曉星塵手中。白衣勝雪的少年道長立於屋檐上,恰在圓月中央,長身玉立,飄然如月中人。

——連跨三省破案追蹤的曉星塵,看見滅常家滿門的薛洋竟然是個十五歲少年,顯然一呆,澄凈的雙眸中落滿驚異,連眼中的熠熠星輝都攪動了。

薛洋道:“吃吃吃,別客氣了道長。對啦,我叫薛、薛成美。”

“在下曉星塵,字鶴年。”曉星塵餓極了,在保持優雅的前提下雙箸飛快移動,“啊,好甜。”

薛洋笑瞇瞇道:“哦,原來你字鶴年啊。鶴年吃這個,這個是特產,不甜。”

“嗯。”片刻後,“酸的!”

“怎麽,道長吃不慣酸,那快,喝口天子笑解酸。”

曉星塵開始叫苦了:“你是不是故意的,這麽苦,嘔……”

“你也稍微克制下自己,出門在外,不要太嬌氣了。罷了,這個總吃得吧,不甜、不苦、不酸!”

“……”曉星塵半晌後才說,“真辣。我選擇死亡。”

薛洋哈哈大笑。曉星塵是個最文靜不過之人,薛洋又實在是個惡魔般的性子,可只要這兩人在一起,總能被彼此逗得時時發笑。

自此薛洋與曉星塵就廝混在一處,薛洋心知曉星塵眷戀宋嵐,所以殘魄幻境出現在與宋嵐結識並交好的幽州。可每次問曉星塵“道長說我生得好,比公子榜狀元澤蕪君如何?”,曉星塵都說“我喜歡你”,薛洋又問“那比起上回騎馬經過的黑袍道士呢?”曉星塵又說“我喜歡你”。薛洋心中受用,大概是已在殘魄幻境中因失敗被標記過一次,有些不願離開幻境,也沒那麽記恨曉星塵這次編織的幻境是幽州了。

他幻想過無數次曉星塵是怎樣同宋嵐結識的,卻不料原來是吃不起涼粉被宋嵐用一塊銅板給“買”到的。

薛洋知道,若不是自己橫刀奪人,接下來的戲目本是曉星塵被宋嵐手把手教導俗事的一切常識,是曉星塵與宋嵐日日對招對弈對談,是曉星塵夜獵百年妖魘一戰成名,是曉星塵納入白雪觀誓同宋嵐創立不拘世俗偏見的全新門派。

宋嵐人稱“傲雪淩霜”,足見其人潔癖之重、傲氣之深,可就是這樣一個眼高於頂的清高之士,稱呼十七歲的曉星塵“明月清風”。等曉星塵獵魘成名,“明月清風曉星塵”已與“傲雪淩霜宋子琛”齊名。

薛洋百計避敵,想方設法不讓曉星塵與宋嵐遇見,但這本是曉星塵基於生前執念織就的幻境,與宋嵐的緣分簡直斬殺不盡。

終於一天,薛洋正提著竹籃買菜回家,看見曉星塵站在宋嵐跟前,捧著一串錢還給宋嵐時,他覺得口邊的蘋果索然無味,一口也無法再啃下去了。

曉星塵自此之後常常提起宋嵐,薛洋知他與宋嵐越走越近,雖然曉星塵還是待他極溫柔極好,可看見曉星塵的這份溫柔同樣繾綣在宋嵐面前,就十分受不了。

薛洋脾氣越來越古怪,曉星塵時常知道薛洋在生氣,卻不知自己哪裏惹他生氣了,只好不安地沈默。但無論薛洋怎麽突然發難,曉星塵每日睡前還是會按薛洋要求的,給薛洋一顆糖“權作房租”,而薛洋吃了糖後總會眉開眼笑,又同曉星塵耳鬢廝磨起來。

終於有一天,到了該發糖的時辰,曉星塵卻並沒回來。

薛洋提起降災一腳踹開白雪觀的大門,曉星塵正拿著一顆白子苦思冥想,見薛洋來了露出個喜出望外的微笑,朝薛洋伸出手道:“成美,你來得正好,子琛這棋好刁鉆,把我絆住好久,你快來助陣。”

曉星塵苦思冥想沒聽見動靜,但宋嵐也像沒聽見自家大門被人踹壞,只是聲討曉星塵:“觀棋不語真君子,這是誰說的?”

說歸說,他臉上的神情卻一點也不生氣。

曉星塵道:“成美不是外人,他是我內——”

話沒說完就被一言不發的薛洋拽起來拖走,走到一半,薛洋回頭一袖子用內力揮亂整盤棋。

回家後薛洋發了好大一通脾氣,面對曉星塵的詫異與詢問,他又實在無法說出理由,最後竟道:“你問我為什麽不準你再去白雪觀?沒有為什麽,就因為你住在我家。”

他對臉色變得雪白的曉星塵微笑:“鶴年,你有沒有聽過,人在屋檐下,不得不低頭?”

曉星塵深深地看了他一眼,轉身往門口走。薛洋心在尖銳地疼,出口卻是半真半假的嬉笑:“曉星塵,你可要想好。你要出了我家門,就再也別回來了。”

但曉星塵已回到薛洋面前,一顆糖靜靜地躺在他紋路短促的掌心:“給你房租,你可別趕我走。”

薛洋看著曉星塵微笑的臉,低頭笑一笑:“你這道士,還真是流氓。”

然後彎腰,直接用嘴從曉星塵手中卷起糖果。

曉星塵自此再也不見宋嵐,他似乎很怕被薛洋這房東趕出,提都不提宋嵐名字,盡管這是他下山後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。這樣過了半個月,曉星塵繼續醫人賺錢,薛洋繼續以倒賣兵器為生,宋嵐卻自己登門訪客了。

薛洋這回也不生氣了,笑瞇瞇地看宋嵐與曉星塵下棋。宋嵐是棋壇聖手,與人對弈從無敗績,可面對曉星塵卻有心相讓,十有八九都是平局。

這日宋嵐在白雪觀舉辦風荷賞,畫著一枝墨梅的請柬寄到了薛洋與曉星塵家中,請柬邀請的是兩人一同前來。薛洋背著曉星塵將那請柬慢慢撕成粉末,問曉星塵道:“鶴年,道長,曉星塵,我們一同雲游好不好?你想去櫟陽,是不是?”

曉星塵笑道:“成美何出此言?我若喜歡雲游,早以夜獵為生,又怎麽會走上醫人的路子。”

薛洋無話可說。生前的曉星塵雖然醫道雙精,但更喜歡斬妖救世,幾乎每晚都去夜獵,眼睛瞎了也風雨無阻。可這幻境中的曉星塵,卻放棄了自己的愛好,著實令人費解。

薛洋道:“但是,你之所以下山,不就是向往負霜華、行世路、除魔殲邪嗎。”

“你說的是我嗎?你說的是子琛吧。”曉星塵皺眉,背對薛洋,又開始繼續搗藥,“從一開始,我就不打算插手旁人的是非恩怨,誰是誰非,恩多怨多,外人說得清嗎?要不是實在想去山下見見其他人,我根本就不會下山。我師尊多聰明啊,我雖然不聽她的好好待在山上修仙問道,但我搞不懂這世界上的事,我就不會入世。”

薛洋聽得瞠目結舌,良久才挪過去,拍了拍曉星塵的肩:“道長,你沒有被奪舍吧?”

曉星塵道:“去!”

薛洋哈哈笑著跳開,嘖嘖稱奇道:“拿藥杵錘人?明月清風小流氓。”

他這句話半為調戲,半為試探曉星塵與宋嵐關系進展,話一出口就留心觀察曉星塵反應,隨後一顆心都陰沈下來:曉星塵顯然已經被宋嵐當面稱讚過明月清風了,薛洋看了曉星塵這麽多年,一見那表情就知道了。

他一溜煙跑出門,口中道“三十六計,走為上計”,卻拐個彎直奔白雪觀。

也罷,既然曉星塵不願離開與宋嵐結識的幽州,他也不願意用宋嵐這個執念讓曉星塵回魂,不如就讓曉星塵連死後也無法在妄想中與宋嵐雙宿雙棲。

“我給過你走的選擇。”薛洋覺得自己沒錯,“是你逼我的。”

他潛進正在舉辦風荷賞的白雪觀,果然如金光瑤費盡力氣打探到的,那時的宋嵐醉酒了,在白雪觀的內院,仰面浸在溫泉中醒酒。

“我說宋道長怎麽不來助陣曉星塵,卻搬我大哥當救兵。”金光瑤曾悠悠收了信,這樣告訴薛洋,“你知道嗎,宋嵐本來要與曉星塵一同來緝拿你,你一定也聽說過,他倆多麽形影不離。但白雪觀舉辦風荷展後,曉星塵就獨自遠行了。”

“據那天夜巡的白雪觀弟子說,曉星塵與常萍談到深夜,倦了便去沐浴,打算入睡。不料宋嵐卻醉酒了,沒聽清夜巡弟子的稟報,徑直走了進去。”金光瑤道,“後來裏面傳來爭吵,曉星塵頭發都沒擦就走了出來,只裹著一件長袍,顯然是本在沐浴,因與宋嵐談崩而匆忙離開。”

薛洋越回憶越氣,從袖口中摸出兩半陰虎符,猛地合起來。

【“陰虎符其實我早能自己造出來,不過是被事情耽誤了。”】

他在這一世的幻境中不作殺手,以販賣兵器為生,取用材料,也十分方便。

拂雪劍與降災劍纏鬥在一起。薛洋生前最後一次同宋嵐交手是十九歲,被打得落花流水,但此時的宋嵐是個年輕人,並因慘遭屠觀而無法冷靜,薛洋則頂著十七歲的畫皮,體內結著一顆二十七年的金丹。降災的劍法刁鉆幹脆,招招見血封喉,從不拖泥帶水,如今又融合了聶氏刀法的厚重霸道,一時同拂雪劍訣難分上下。

薛洋已沒有理由取宋嵐眼睛,他本來殺得痛快,眼看就要一劍刺穿宋嵐胸口,不料宋嵐竟被人從背後推開,曉星塵面沈如水,迎面就被降災刺透胸膛。

曉星塵修長的五指用力握住降災,霜華揮出一道弧形冷光,逼得薛洋佩劍脫手躲避。他一雙明亮如星的眼眸定定看著薛洋,口中喊道:“子琛,快走!”

宋嵐這時固然恨毒了薛洋,更心知肚明薛洋的發難是因曉星塵的緣故。他處於狂亂激烈的悲憤傷心之中,遷怒於曉星塵,雖有一瞬間做出了個要擋在曉星塵身前的姿勢,但白雪觀尚活著的門生都在哭喚掌門,最終還是禦劍救人而去。

好在曉星塵比宋嵐矮上一截,那對準心口的一劍並未立刻致命。薛洋方寸大亂,想為曉星塵止血,曉星塵卻一掌推開他:“薛成美,停下陰虎符,救人!”

薛洋哪裏聽得進去,曉星塵一耳光扇在他臉上,他沈默地從曉星塵體內拔出降災,往地上一丟。曉星塵咬牙又一記耳光扇在他臉上,薛洋依舊迅速地為他輸送內力止血。曉星塵再打,他只一味緊緊抱住曉星塵救他,一邊臉頰已紅腫得不成樣子。

曉星塵掙脫不過,眼見失去掌控的死屍群因不斷有人死去加入而越來越多,逐漸漫過白雪觀的門窗墻檐,白雪觀內外都響起人間煉獄般的動靜,在火光中他流下淚來,哀求薛洋道:“成美,放下屠刀,立地成佛。”

薛洋沈默,繼續只救曉星塵不救眾生,口中冷漠而冷靜道:“我像能成佛的人嗎?不如你來渡渡我這魔頭。”

曉星塵流下兩行清淚,輕笑道:“薛成美,我死前唯一心願,是你止殺伐,去救人。”

薛洋猛地擡頭,霜華劍在他瞳孔中劃過一道雪亮的殘影,曉星塵已橫劍自刎,死在他懷中。

成美成美,未曾成人之美。

鶴年鶴年,談何鶴齡龜年。

薛洋已疼得無法呼吸,連話也說不出來,呆呆抱著曉星塵的遺體,捫心自問,這一世,若早知曉星塵寧死也斬不斷對宋嵐的執念,情願用命來換回凝聚宋嵐畢生心血的門派,自己是會繼續選擇殺死宋嵐呢,還是選擇成全他們呢。

薛洋鬧出這麽大動靜,直接害死幻境主人,被曉星塵的殘魄察覺,那些被陰虎符制造出來的魑魅魍魎,反而開始沈默地以薛曉二人為圓心,不斷縮小包圍,終於一擁而上,開始啃食撕咬薛洋這個闖入探秘者。

這是他們的第二世,吃飯不給錢的下山道士,和偷錢請道士吃大餐的少年。薛洋的屍體被扯成幾塊,卻死死護著曉星塵的遺體,明月清風,死後風姿一如生前。

木石03

秋風蕭瑟,一片黃葉落於薛洋眼瞼。他睜眼坐起,拾起黃葉,自語道:“從春轉秋,你的心究竟在不安什麽?”

霜華劍徑直從密林深處飛來,上面立著白衣飄逸的曉星塵,薛洋眼前一亮,曉星塵已禦劍低身,一把將他拽上劍護在身後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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